1997年10月号-杂感 陈明简介 陈明文章检索

 
回归与逃难...................陈明
 
 

  回归与逃难

  ——写在香港回归中国之际


  陈明


  一个香港女孩的故事

      这是一个十二岁女孩,不妨把她叫Jean。Jean是一个相当有语言天
赋的女孩,在中国大陆上学前班的时候,就因擅长给全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地讲大段
的三国演义而受到老师的青睐。移居香港之後,学讲广东话也比其他孩子快得多,
尽管广东话跟她在中国北方讲三国演义时所用的北方方言有巨大差别。在香港的学
校里,Jean的语言天赋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和发挥。她不但能言善辩,而且作
文屡屡成为同年级的展览范文,她自己也因而感到充满自信和骄傲。

      然而,自一九九七年一月在美国开始上学以来,Jean的自信受到了严重
打击。语言天赋本来一向是她自信的坚实支柱,而在美国这全新的环境中,她的支
柱变成了虚无飘渺的东西,变得比棉花还松软,比空气还稀薄,变得像太平洋那边
的家乡与亲人一样遥远和无法依靠。从前,她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轻
松惬意。现在,她一下变成了个结结巴巴的无趣的人。

      假如说痛苦使人早熟,那么,Jean最近在写给家人的一封信无疑显示了
一种让人担忧的早熟:

      我开始不想写信给……(在中国大陆的)爷爷或香港的同学,因为我觉得自
己的表达能力正在不断退化。(在美国)的确与香港有很大的不同。在香港,从上
学开始到睡觉为止,我那张嘴都会不断地说话,(话)多得连所有老师都佩服,但
好在所有的人都肯听我说的话。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老师和同学)她们不愿意听
,我就不说。久了,就不想说了。……

      Jean小小的年纪,为甚么要在大老远地到美国来忍受这番痛苦?答案是
,因为她的父母希望以此使她今後避免有可能出现的更无法忍受的痛苦。Jean
的父母,是香港标准的中下层劳动阶级,由於害怕香港回归中国的“大限”来临,
预先把这Jean打发来美国,一方面是希望以此使她远离危险,另外也是希望为
自己留下一条可能的退路。也就是说,香港还没有回归,他们就未雨绸缪,开始逃
难了。Jean是人数无法精确统计的逃难者之一。


  令人困惑的历史和现实

      中文成语中有一条是“宾至如归”,意思是把宾客招待得很好,使他虽出家
在外,却有如回归故乡、祖国,感觉很舒适。回归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无论是故家
、故乡,还是祖国,从常理上说,会让人感到舒适,放心,欢欣。然而在这世界上
,有常理必定有例外,回归有时候也让人感到不放心,甚至恐惧,感到如同一场灾
难降临,以至避之惟恐不及,不得不在回归临近时赶紧逃难。在这方面,Jean
在香港回归祖国之际预先逃难,可算是一个令人感叹的例子。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号香港回归中国。让人喜庆,也让人感到困惑。中国、祖
国、英国、异国、香港、殖民地、逃难、正义、民族主义、个人生命价值等等大问
题,围绕着“香港回归中国”纠缠在一起,让人颇难理出头绪。在香港的问题上让
中国人困惑的事情实在太多。别的不说,英国殖民地香港至少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没
有甚么政府发动的大规模迫害性政治运动,也没有让人大批饿死的人造饥荒。假如
人们接受中国政府的官方立场,认为最基本的人权就是人的生存权、发展权,那么
人们就不得不承认,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中国人的人权在过去的五十年乃至一百五
十年里得到了更好的保障。假如得出这样的结论,岂不是让人、尤其是让民族主义
者困惑么?

      如今,中国大陆官方看来也很知道民间广泛存在的这种危险的困惑,於是就
有了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必要。中国官方爱国主义教育的目的,用不绕弯子的
平易汉语来说就是要人民相信,中国历史上以及当今的一些不幸或问题,都是或基
本上是外国造成的。在这方面,英国当然难辞其咎。当年英帝国主义者为了向中国
贩运鸦片,对老大虚弱的大清帝国大打出手,实在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然而,最
近看到美国耶鲁大学中国史著名学者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
e)的一本书,才知道在那段历史中,中国、或说中国人也有可怖的、颇不光彩的
一面,是中国官方的爱国主义教育避免提及的一面。


  制度性无能一百五十年依旧

      史景迁书中说的是,鸦片战争期间,英国和中国武装力量在一八四一年进行
了一场大较量,英军一度兵临广州城下,後来跟中方谈判後撤走。英军撤走後,参
加那年广州科举考试的考生大闹考场,发泄对官方丧权辱国的不满。然而——

      在其他时候,倒是(清政府)官员鼓励广州当地人清算卖国贼,搜寻跟外国
人进行贸易、为外国人做翻译、教外国人汉语、为外国人使船的人。其中罪恶最大
的,就是给英国军官带路、沿珠江上的小河把英国船只带过标记不明、时常变化的
浅滩的那些人。有些被控有罪的人遭到的惩罚是木钉穿耳。木钉从耳朵打进去,从
头顶出来,上面再附上小旗,然後被拖过街道。三元里和其他地方的民间武装大力
搜寻任何跟英国人合作的人,并且杀了一千多个这样的中国人。清朝的正规军“旗
兵”虽然跟英军作战没有甚么用处,这时候却四处游逛,指控他人犯了叛国罪,其
实是他们是觊觎这些人的财产。

      英国舰队掉头北进,在长江口集结,在杭州湾试探,进攻上海,最後围攻南
京。於是,一个新的现象出现了。满清王朝的军官害怕他们守卫的城市里的中国人
有颠覆行动,於是对自己人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打击,在英军逼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名杀中国人。英国军人看到,中国人居然从他们的保护者、也
就是满清王朝的旗兵那里逃开。英军打进城内,发现里面的街道早就满是中国人的
尸体了。幸存的那些中国人於是也就自然地像香港人在英军一八四一年夺取香港时
迅速学会的那样,一个个似乎急於跟英国人合作,於是乎这些人是否忠诚(於祖国
)也就更让人怀疑了。(Jonathan  D.  Spence,God’s  C
hinese  Son,pp.  45-5;Norton,1996)

  两段文字,好似中国近代史、现代史的寓言。

      鸦片战争期间,中国统治者把被统治者视做潜在的阴险、危险敌人,结果确
实使不少被统治者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从表面上看,清朝统治者为自己制造敌人是
一时的糊涂、愚蠢之举,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一八四一年的事件也可以说是显示了
清政府的制度性无能。统治者没有能力跟被统治者进行最基本的沟通,害怕被统治
者随时可能造反。换句话说,统治者怀有一种风声鹤唳、毫无自信的心态,担心臣
民居心叵测,随时可能揭竿而起,叫自己脑袋搬家。

      “江山变色,人头落地”也正是多年来中国共产党进行阶级斗争教育时候常
用的口头禅。这看来不是语言的巧合,而是反映了中共统治者跟满清统治者心态的
一致,其共同基础显然是制度性的无能。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统治者也是同样不
能跟被统治者进行最基本的政治沟通,於是就只能把他们看做潜在的阴险、危险敌
人,最後终於弄到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对眼皮底下的天安门广场也疑神疑鬼,元
旦、四五、五四、六四、某个重要人物去世,一年当中不知道要费心安排多少应急
部署。

      北京当局的这种由制度性无能导致的焦虑、危机意识,在香港回归的问题上
表现得相当淋漓尽致。在香港回归之际,中国官方一方面在大力张罗庆典,另一方
面则早早地大力强调所谓的“国家安全”,要人们高度警惕香港可能出现“颠覆国
家、叛国、煽动叛乱”的活动。这让人不禁想起了一八四一年满清王朝军官的心态
。最近,一位对中国官方大喊“爱国主义”颇不以为然的评论家写道,“现在中国
人已经‘站起来’,不费一兵一卒,英国人就要交回香港,大陆官员还要时刻高喊
‘爱国主义’,这到底是受人欺负还是想欺负别人?”(刘云龙,“爱国主义”,
世界日报,1997/5/5,P. A8)这一问题的合理答案大概是,中国官方
既不是受人欺负也不是想欺负别人,而是内心恐惧,害怕被统治者,如同一八四一
年满清王朝军官害怕自己城中的百姓。
      

  Jean的故事(续)

      统治者害怕被统治者,被统治者也理所当然地害怕统治者,害怕色厉内荏的
统治者随时发狂,毫无道理地痛下毒手。於是许多有名无名的香港人就预先逃难,
或预先准备好外国护照,为自己保留後路。

      对Jean一家来说,预想的灾难还没有变为现实,磨难就开始了。Jea
n本人在受磨难,她的父母也在受磨难。他们不得不忍受跟宝贝的独生女分离的痛
苦,同时不得不从菲薄的收入中,拼命挤出相当一部分来供养女儿在美国上学、受
苦受难。

      灾难还没有来,就预先逃难,弄得大人小孩都艰难。如此逃难,岂不是没事
找事自找难受,有必要么?事实上,Jean在美国的一个叔叔就认为很没有必要
。在她来美国之前,这位叔叔坚决表示反对她来。反对的大致理由是,1)美国的
中小学教育不见得比香港的好,2)花一大笔钱来美国接受一种不见得高超的基础
教育不值,3)让小孩离开父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上学,对小孩的心理和
学习是一种严重的扰乱,没有必要给小孩平添一种要费很大工夫才能平息的扰乱。


      然而,这套道理并没有能够说服Jean的妈妈。这位妈妈有她自己的道理
。她的父亲,也就是Jean的外祖父,在六十年代初自香港到中国大陆探亲。仅
仅是因为他来自香港,就被大陆公安部门怀疑为特务,被秘密逮捕、关押,让他全
家人好长时间不知道他的死活。然後是不明不白地释放,不分配正式工作,也不许
返回香港,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恩准放行。一家之主受到这种待遇,全家人在此期间
在中国大陆的境遇可想而知。

      这种故事在中国大陆实在是很平常,平常得近乎俗气,用英语的表达方式来
说就是一个不起眼统计数字。然而,亲身的经历实在让这位当妈妈的怕了。她说,
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叫共产党毁了,现在就特别担心孩子,担心这半大不小的孩子,
正是感情容易冲动的年龄,万一参加了甚么活动给共产党抓去,就後悔莫及了。

      现在,Jean仍然在美国一所中学学习,依然在艰难地努力适应全新的生
活环境,学习环境。或许,她不久之後就会适应。不知几年过後,她在回顾这一段
生活时候会说甚么。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看到美国之音的一则报道:

      香港进行的一项新的民意测验显示,香港人认为,在香港回归中国之後,与
现在的港英政府相比,香港未来的政府将变得不那么公平,不那么有效率,也不那
么公开,而且会比现在的政府腐败。这次民意测验是由里昂信贷银行亚洲证券部委
托进行的。在五月上旬,有一千一百名香港人接受了这次民意测验。有一半多的受
测者说,他们认为,新的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将不会像现在的政府一样公平和
有效率。只有百分之十四的受测者认为,将来的香港政府会更开放。但是,百分之
七十五的受测者认为,中国将会遵守给予香港高度自治的承诺。总起来说,大多数
受测者认为,香港的经济和工商界在中国统治下将跟在英国统治下一样继续发展和
发财。

      这一报道也像是一段寓言,非常有趣,但在细细追究起来问题很多。不过,
由这报道来看,香港人显然认为,中国的政府将不如殖民政府一样有效和清廉。用
共产党的套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存在决定意识”。中国大陆的如今猖獗的贪污舞
弊,在香港人看来实在难以用“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解释过去。但香港
人看来还愿意给北京政府the  benefit  of  doubt,愿意相信
北京政府会信守基本的承诺。至於这种相信是否有道理,观众在一年半载之内就可
以看出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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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明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24日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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